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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仓城昨夜下了一场雨,等到次日天明时,纷纷的细雨都未停止。
“一场秋雨一场寒,这是今年第几场了?掐指算来,又快到中秋。”
赵都安乘坐马车,出了府衙,在城中巡游的时候,不禁望着窗外吹进的冷风感慨。
最近十几日,城内的人们经常能看到赵都督外出巡查。
赵都安这些天,也将更多的时间,放在了临封这边。
至于京城,只偶尔过去几次。
上次战争过后,城内的卢家已彻底归顺,掐断了首鼠两端的心思。
而赵都安趁战争的机会,左手打压,右手扶持,将临封西线的大族换了一波血。
反倒令城内军民齐心,隐隐升出几分气象来。
“快中秋了啊……哈欠……”
车厢内,穿神官袍服的金简坐在一角,用拳头揉着困倦的眼睛,打着哈欠。
少女神官精致的脸蛋上,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,认真地将眼镜戴在鼻梁上,有些失落地道:
“往年中秋,都是在天师府,与大家一切过的。中秋那晚的月亮很圆,月神的力量是全年里最强大的。”
这是她从记事起,第一次在外头过中秋。
赵都安好奇道:“月神好看吗?”
金简就很气,小鼻子一皱,哼了声,转过身抱着胳膊不搭理他:
“我不和亵渎神明的人说话!”
赵都安撇撇嘴,瞧把你能的。
虽说两人已是老相识了,但出征这么久,还真很少单独聊天。
这主要得益于,金简昼伏夜出的特性,生物钟和普通人是反的。
今天之所以没睡,是因为赵都安最近每天都外出巡行,为了避免意外,他每次外出,至少带一个世间境同伴同行。
今天轮到了金简。
至于外出晃悠的原因,很大程度上,是给城内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看,以定军心。
“说起来,上次你出手,孙知府给你报酬没有?”
赵都安忽然问道。
“给啦。在包包里。”提到钱,金简嘴角绽放笑容,宝贝一样拍了拍挂在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。
外出游历,对她最大的吸引力,就在于有了更多赚钱的机会。
可炫耀了没三秒,金简就注意到了赵都安不怀好意的目光,顿时警惕地往后缩了缩,白嫩小手死死护住荷包:
“你看什么?这是我的钱!”
赵都安循循善诱:
“你看,钱放在你这里暂时也没用。而如今朝廷打仗,很是缺钱,我这里有个生意,你把钱借给我,本官许你高于市面上钱庄三成的利息,如何?”
金简半点不上当,头摇成拨浪鼓,机智的一批:
“你休想骗我!我借给你,你打仗打输了,就不还我了!”
缺乏理财常识的少女神官,本能地意识到:风险投资具有高风险!
她挣钱很不容易的。
赵都安不悦道:
“我什么时候打过败仗?看到淮水那个赵师雄没有?
用不了几天,我就搞定他,到时候收服半座淮水,轻而易举,淮水的士族一大把,富得流油,把他们洗劫一番,还差你那点利息?
何况,我当初硝石制冰的生意,本想拉着你做,结果你就是太短视,不肯一口价买配方,结果后面那么大一笔分成,你看着干瞪眼。
现在这么好的一个投资机会,摆在眼前,你还想错过?”
金简被一通忽悠,顿时犹豫起来。
既担心私房钱打水漂,又怕错过这么好的理财产品。
少女神官纠结的不行。
赵都安笑呵呵道:
“反正机会就这么一次,趁着我心情好,你若现在不借,回头我就不要你的了。”
他也不是真贪图金简这千八百两,主要是无聊,逗弄她解闷。
……
在府城中转了一圈,回到府衙的时候,金简依旧没能下定决心。
孙孝准却已迎了上来:
“都督,您看看这个。”
赵都安走入堂屋,将油纸伞放在门口,接过孙孝准递来的账册,翻了翻,扬起眉毛:
“秋收收粮的账册?”
头发熬白了大半的孙孝准点头,苦涩道:
“这些天,百姓已开始秋收,可今年的秋粮还不到去年的三分之二。”
这么少!
赵都安皱眉。
八王之乱在夏季,彼时六路藩王起兵,天下大乱,临封受到的冲击虽小,但太仓府因卷入战争,难免受到影响。
这还幸亏赵都安组织了苏澹的“焚城”战术,否则秋收的粮食只会更惨淡。
收成少了,可军费开支却疯狂增长。
朝廷之前最大的担忧,开始逐步转为现实。
“哪怕加上存粮,也难以支撑旷日持久的战争。这样打下去,这个冬天,只怕都要饿死人。”孙孝准抓掉官帽,露出愁白的头发。
收服淮水,迫在眉睫。
五军营指挥使袁锋也在屋内,闻言道:
“薛枢密使在东线已下一城,说明一切朝好的方向走。”
孙孝准叹息:
“可来得及吗?快中秋了,一转眼,就要入冬。入冬前,薛枢密使能打下多少地盘?
再夺下几个县城?意义不大!
这还是云浮兵马没去援助的情况。一旦入冬,就再难打下去,到时……整个局面都将逆转。”
袁锋无言以对!
屋内其余官员,将领也都沉默!
所有人都知道,如今整个天下,各路藩王,都在等待入冬。
别看最近朝廷气势如虹,连续打了三场打胜仗,可等入冬,如今的优势就将荡然无存。
“实在不行,我们五军营拼死与那赵师雄打一场,若能取胜,东西线并行,或才有一线生机。”国字脸的袁锋咬牙道。
可所有人都看得出,他这话没有底气。
前方那可不是旁人,而是与薛神策齐名的西南统帅!
以赵师雄的强大,又有永嘉河作为天险,凭借五军营想要攻克,等同天方夜谭。
一旦出击,只怕非但无法取胜,还会导致西线崩溃,令朝廷如今来之不易的好局面,荡然无存。
赵师雄。
这个名字,如同一堵大山,压在所有人心头。
堵死了整条西线。
令所有人,只能去盼望东线有所进展。
然而,就在众人愁眉不展的时候,突然间,堂外一名吏员狂奔而至,大声喊道:
“启禀都督,外头有个……自称赵师雄的人求见!”
隆——
细雨蒙蒙的天穹上,突有闷雷滚过。
堂内一群人惊愕起身。
每个人脸上都浮现错愕神色。
赵师雄?哪个赵师雄?对方如何出现在府衙外?
所有人第一个念头是荒诞。
因为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敌军攻城的信号,敌军没有破城,那赵师雄难不成,是独自一人潜入城中的?
“来着几人?”有人问。
“只一人。”吏员回答:“小人观其容貌,的确与传闻中的赵师雄一般无二。”
“胡言乱语!只怕是有狂人诓骗到府衙来了!”袁锋怒斥。
孙孝准也道:
“必是虚假,府衙乃重地,有数位世间高手坐镇,哪怕那赵师雄武力强悍,想凭一人闯入府衙,也是取死之道!”
说着,就要命人驱赶。
“等等,”忽然,坐在堂内主位上,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赵都安开口,他将手中账册随手丢在茶几上,嘴角微翘,目光淡然:
“请他进来吧。”
就仿佛……
他对这一切,早有预料般。
“都督……这……”孙知府等人疑惑,不明所以,但吏员已扭头去请了,而先一步抵达的,却是玉袖、浪十八、霁月三人。
三名世间境似有所感应,如临大敌地从后衙赶来,与突然不困了的金简一起,严肃地望向庭院。
被气氛感染的官员们也都下意识,将视线投向屋檐外的宽敞庭院。
俄顷。
只见淅淅沥沥的秋雨中,一个略有些矮小,披着蓑衣,戴斗笠的中年人,气定神闲,由远及近。
这人远看时,并不出奇。
可伴随一步步靠近,一股难以言喻的危机感,悄然填充进府衙的每一条砖缝,每一个犄角。
细雨纷纷。
庭院中秋木摇曳,青石板路被打湿的光滑如镜。
一片静默中,中年人的靴子踩过地上积水,雨水呈扇形向周遭溅开,却又违反物理规律似地,震成水雾!
而斗笠下一张蓄着络腮胡,满是沧桑,宛若雄狮的面庞,则透过雨幕,映入所有人眼孔。
“赵……赵师雄!?”
不知是谁先惊呼出声,继而,众多官员冷汗如瀑!
袁锋下意识地要去拔剑,却摸了个空,他腰间并未佩剑!
孙孝准瞳孔收窄,袍袖下拳头紧握,更多的是难以置信。
当真是赵师雄!?这股举手投足间,牵动满堂气机的力量,绝非旁人可伪造。
可赵师雄为何孤身潜入太仓府?来到他们面前?
“啪!啪!啪!”
突地,清脆的鼓掌声,响彻众人耳畔,也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。
整个堂内,只有赵都安从始至终,坐在高背椅中,这会脸上挂着微笑,轻轻地鼓掌,笑道:
“将军莅临府衙,有失远迎,赵某人恭候多时了。”
什么?!
这一刻,孙孝准、袁锋、乃至于玉袖、浪十八等人都齐刷刷,惊讶地看向赵都安。
身披蓑衣的赵师雄也停下脚步,站在庭院中央,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。
这位统御边军多年,战力隐隐摸到半步天人的大将目光锐利,同样凝视着赵都安。
不。
应该说,从他踏入府衙起,他的眼中就只有赵都安一人。
“赵都督邀请,本帅岂敢不来?”赵师雄意味深长,略带讽刺地说。
邀请……
赵师雄是自家大人邀请来的?什么时候?
等等!
对方怎么肯孤身受邀前来?发生了什么?
所有人都凌乱了,难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幕。
好在,赵都安没让他们凌乱太久,而是对孙孝准道:
“孙知府,本都督有要事与赵将军商谈,尔等先行退避。”
“……啊……是。”孙孝准下意识点头,拽着袁锋等人,撤出了这座院子。
唯独玉袖、金简、浪十八、霁月四人没有撤离。
赵师雄睥睨地扫过几人,冷笑道:“赵都督如此待客么?”
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,微笑摊手:
“我是个天下闻名的奸佞小人嘛,不如将军英雄气概,自然要惜命一些,上次与将军切磋,险些丢了性命,自然要谨慎些。”
他如此坦荡地承认,反而令赵师雄眼中的鄙夷之色敛去,隐隐流露出一丝赞赏来。
旋即,只见赵师雄抬起右臂,五指虚抓!
空气荡开涟漪,一柄漆黑沉重的大关刀被他缓缓从空气中拔出。
与此同时,玉袖身周亦有飞剑盘绕,浪十八弯刀出鞘,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。
哪怕是半步天人,五(六)名世间同时出手,不说能诛杀,但至少也能将其击败。
然而……
赵师雄拔出【断魂刀】后,却只是将其随手一掷!
“锵!”
断魂刀悍然旋转飞出,蓦地刺入青石地砖,斜斜立在雨中,好似切豆腐般简单!
他扬起下颌,迈步往堂内走。
赵都安眼神一动,手指隐秘地挥动了下,玉袖等四人也退出堂内,却没走远,而是等在庭院中。
浪十八更干脆上前,将断魂刀攥在手中。
赵师雄个人武力虽强,但赵都安自信拼起来,也能撑一阵,唯独那断魂刀太恶心人。
失去这件兵器,意味着对赵都安最大的威胁消失了。
……
细雨沙沙。
赵都安笑容灿烂,亲自起身,拎起器皿煮茶,尽显地主之谊。
赵师雄在门边,将蓑衣斗笠摘下,挂在门口,露出里头一身武夫打扮。
若旁人看见他这寻常打扮,决然无法联想起此人竟是威震一方的边军统帅。
“上次一别,将军风采令鄙人铭记在心,不想再见面,却是此时此刻此地。”赵都安感慨道。
仿佛对面坐着的,并非军中杀神,而是读书人间的小聚。
赵师雄看着递到面前的热茶,没有饮,也没有接,脸色硬邦邦道:
“小女昨日已抵达永嘉。”
没有寒暄,没有废话,军人出身的赵师雄一开口,便是这一句。
赵都安丝毫不显尴尬地将递过去的茶杯放在茶几上,收回手,笑眯眯道:
“是么,令爱可否完全?”
赵师雄道:“虽一路奔波,但全须全尾。”
“如此就好。”赵某人颔首。
赵师雄盯着他:“是你安排人,将小女带过来的。”
“是。”
“小女与我说,徐敬瑭认为我背叛云浮,与你勾结……”赵师雄一板一眼,将赵珂儿叙述的经历,转述了一遍。
赵都安虽也听了芸夕送信汇报,但终不如当事人讲述,这会听得极为认真。
等对方说完,他不禁唏嘘感慨,愤然道:
“徐敬瑭此人道貌岸然,对外一副求贤若渴姿态,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,竟怀疑将军品行,更对柯儿小姐动手,真乃禽兽也。”
赵师雄定定盯着他,语气幽幽:
“王爷怀疑我,不正拜你所赐?”
“将军怎么凭空污人清白,”赵都安一副白莲花姿态,理直气壮:
“鄙人潜入永嘉,尽心尽力,诛杀敌人,救援忠臣可有错?徐敬瑭疑心病重,怎么就成了鄙人的错?”
“……”赵师雄咬牙道:“那封空白的信,你说不是你写的?!”
赵都安仿佛才想起来般,恍然道:
“哦!将军说这事啊,唉,说来我也一肚子气,我原本想着,你我虽为敌,却亦为本家,永嘉那一夜我侥幸得手,却也不能失了礼数,便送信过去慰问一番,却不想,底下人粗心大意,好好的一封慰问信,竟是装错了,填进去一张白纸来,算来,也是鄙人失礼。”
赵师雄愣愣地看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,险些气笑了。
索性直接道:
“好,正所谓兵不厌诈,信函一事且不提,我只问你,小女所述之事,几分真,几分假?慕王是真要对我动手,还是你在编造?诓骗小女?!”
最后几个字,声音极沉,极重!
屋内火炉上,火舌舔舐壶底,一颗颗青梅在其中起伏不定。
赵都安沉默着,慢条斯理,先给壶换了个姿势,才抬起眼眸,似笑非笑与眼前的沙场大将对视。
“将军以为,以徐敬瑭的为人,哪怕夺取江山,又能容下将军性命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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